近来,玉城处处可闻虞景昱的事迹。
说他披甲上阵,大杀四方击退敌军,年少成名得圣上嘉许,未来可期。
说他一箭刺杀,救下美娇娘。
……我一点也不想听,只想舞好一曲霓裳。
不曾想再遇他,他轻挑起我下颌迫使我对上他阴翳的视线:“京岁晚,你如今这般还能傲气么?”
我心沉沉,他早已不是随我听之任之的虞景昱了。
醉芳楼是玉城最盛名的烟花之地,每天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,热闹非凡。
今朝更胜。
听说是有人包了楼,请了许多达官贵人,点名要我舞一曲霓裳舞。
芳妈妈让我勤加练习,万万不可出半分差错,要是触动了某位大人物的不满,她也没法救我。
我牢牢记在心里,于台上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,却被伴舞卿卿绊了一跤。
瞬间,随着我整个人跌倒,奏乐为之一停,面纱飘落。
众人皆是惊嘘。
惊嘘之中,有人揽下面纱,低低笑了声。
“这是怎么了?”
此话一出,我心凉半截,寻声望去。
只见此人身着华服,半张脸埋在阴影里,晦暗不明,但我只需一眼便能识得。
他是虞景昱。
如今已是一代名将,威风凛凛了。
可我不想看见他。
我忍着痛想要爬起来退场离开,但闹出如此大的动静,难免有人不满。
“芳老鸨!
这就是你给我呈现的霓裳舞?
我请兄弟们来寻欢作乐,你就是这样给我面子的?!”
“对不住,李少,实在对不住。”
“对不住就完了?”
叫李少的人环视一圈,定格在了我身上,“你,过来斟满酒坐我身上喂我。”
我求助般望向芳妈妈,芳妈妈赔笑完,径直唤了我:“哑娘,还不快去!”
我知道这次躲不过去了,慢慢起身,拖着疼痛的手和腿朝李少走去。
可总有一道视线紧随着我,我已无暇顾及了。
我斟满酒,刚要举杯,李少毫无征兆一把拉过我。
他凑近我细细问了下,感叹道:“果真是温香软玉啊,芳妈妈,你这里竟还藏有这等货色。”
待他想再进一步时,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。
“够了。”
李少恍然,“什么?”
“我说够了。”
而后,我感到有人轻揽过我,将我护在了怀里,淡淡的松木香裹挟了我。
“虞景昱,我看在你是新贵的份上请你吃酒,你别以为刚赢了场战就能飞天,敢拦我的事!”
李少动怒。
虞景昱踹他一脚,狠戾非常,“是,如何?”
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走了我。
我和虞景昱幼年相识,青梅竹马,互相倾慕,本为一段不可得的佳话,被我亲手毁了。
那时一道圣旨下来,说京府通敌卖国,全府囚禁。
刚为我捉萤烛回来道歉的虞景昱不知此事,照常翻进别院,满身欢喜来找我。
却被我生生泼了一盆冷水。
我辱骂他只知玩乐,低阶将士出生,不配我京府小姐之名。
我本意是不愿牵连他。
但他该是恨我的。
虞景昱将我放下,我别过脸去不愿见他,他轻挑起我下颌迫使我对上他阴翳的视线:“京岁晚,你如今这般还能傲气么?”
不能了。
自从我父母和哥哥在流放途中被奸人所害,我被变卖为妓就已失去傲气了。
“为何不说话,你这模样倒瞧着是我对不起你?”
我眼神躲闪,仍旧没启唇。
因为我已经不能够说话了啊。
当年我泼他冷水,言语羞辱后的隔天,爱慕他至深的郡主楚蝉衣命人来给我送了一盏茶。
说我不会言语便用不着嗓子,废了罢。
我不喝,就拿人的性命威胁我。
最终,我一饮而尽,再也无法开口。
也正因此,芳妈妈嫌我没法伺候好客人,才将我安置于舞妓中,反倒说不清是祸是福了。
虞景昱显然没发现,他觉得自己一腔挖苦打在了棉花上,很是愠怒。
“京岁晚,你好样的。”
“当初是你任性赌气,我为了哄你抓了一夜萤烛,天将明时来寻你,你却将我颜面扫地,后来京府出事你也不来找我,反而求了张先生,当真是要与我断得干干净净。”
听他说我任性赌气,我直视了他。
明明是他单独给楚蝉衣送了一块玉,被我知晓我才生气的,他还当我是任性吵闹。
不过这都不重要了。
我存着劲,一把推开他,忍着剧痛想要离开。
芳妈妈此时现身,给他赔不是,我看见他在芳妈妈低声叹气中拿出了两锭黄金,淡声道:“京岁晚我要了,芳妈妈,劳烦你把卖身契送往虞府。”
芳妈妈喜笑颜开接下了黄金。
我不可置信望向他。
那天,整个玉城都知道虞景昱一掷千金将罪臣之女从醉芳楼赎了出来,接回虞府享清福。
可只有我知道,他是恼羞成怒,想换个法子羞辱我。
我从简朴的轿子上下来,左脚刚跨进后门门槛,就被人用枝条狠抽了一下。
抬眸望去,我看见了一脸得意的楚蝉衣。
“你如今为贱籍,得先跨右脚,不然就是亵渎了景昱哥哥。”
我无法辩驳,只得照做。
“来人,”楚蝉衣见我跨进来,拍手叫人端来一盆炭火,“你满身晦气,需要过火盆去去霉,当然需要脱了鞋踩过去哟。”
我冷眼瞧着她,不为所动。
她又是狠狠一抽,“你什么眼神敢对我大不敬,你还当自己是镇国大将军的千金小姐吗?
我告诉你,如今的镇国大将军可是景昱哥哥的父亲,而且今天叫我来对你驱邪的正是景昱哥哥。”
她说话的唾沫星子糊了我一脸,我抬袖擦了擦,瞥见了她腰带上的那块玉。
玉质细腻,是上等,我也曾见过的,虞景昱指着说那是他家的传家玉,将来要给我的,可现今到了别人身上。
这么久了,我内心还是难免为之酸楚。
人,真是奇怪。
“跟你说话呢,你聋了吗?!”
楚蝉衣怒喝,“就算景昱哥哥把你接回来又怎样,你别以为自己还可以痴心妄想,我告诉你,我才是景昱哥哥的良配,他把玉都给我了!”
她的大放厥词令我回了思绪,我二话不说,褪去鞋子与鞋袜,眼也不眨踩着火星子过了去。
这算什么,万般疼痛也难抵我心中悲愤。
当晚,有仆从提着一副药和几个瓶瓶罐罐来了我屋里。
仆从将药随意仍在地上,趾高气扬道:“这是我家将军叫我给你送来的药,他怕你死在了虞府叫人看笑话,你自个掂量着点。”
“还有,我家将军说楚郡主就是爱玩的性子,她对你没有恶意,要是有肯定是你说了什么不尊敬的话惹怒了楚郡主。
总之,往后在虞府你便是任人踩踏的份,无须抱怨。”
说完,仆从拍拍屁股走了,独留我一人任清冷月光蚕食。
他竟如此狠心吗,为了彼时,要这么折辱我。
次日,我站在池塘边赏鱼,放松心情,没注意到身后来了人。
突然,我的后背任人一推,整个人来不及做出反应,就一头栽进了池塘。
水灌进口,我听见几人嬉笑成群。
“哈哈哈,你们瞧她那扑腾的样子。”
“就是,活像落鸡汤呢。”
“哪里还看得出半分京府小姐的模样啊。”
为首的方为楚蝉衣。
我从小不善习水,水性极差,无论我怎么舞动身躯,就是离不开深潭,反而效果越差,身体极速往下沉。
渐渐地,水漫过双眼,我快看不清了。
以为要交代在了这,刹那间感受到有人揽过我的腰,带我浮出了水面,但是我已经没力气了,累得晕了过去。
闭上眼前,我看见了极为熟悉的身影。
待我再次睁眼,我瞧见了虞景昱,以及他身旁笑颜如花的楚蝉衣。
楚蝉衣见我醒来,换了副歉意的表情,说的话却是毫无歉意。
“岁晚妹妹,我当时只顾着和其他姐妹嬉笑玩闹了,没注意到你,这才冲撞了你,让你平白无故落了水,是姐姐的不是,姐姐在这里跟你说声抱歉了。”
我坐起身,紧紧盯着她,真是拙劣的表演。
可有人信这拙劣的表演。
虞景昱开口了。
“好了,你既然没什么事就不要再说此事了。
蝉衣也不是故意的,蝉衣误伤了你还内疚了许久,她受过惊吓身子不好,你要体谅她。”
我兀地感到一阵悲凉。
物是人非的悲凉。
虞景昱这般袒护楚蝉衣,无非是因为虞景昱出征时楚蝉衣跟着去了,在军营里为他做了许多事,还为了他被敌军抓住。
虞景昱一箭射杀了敌军,救下了楚蝉衣,但据说楚蝉衣受到惊吓躺了几个月,回来后才见好的。
而我,那时刚被卖入醉芳楼。
“景昱哥哥,人也看了,我们走吧,不要打扰妹妹休息了。”
虞景昱不动声色瞧了我一眼,最终点了头,挽着楚蝉衣离开了。
与此同时,我咳出了血。
我赶忙从枕头下方掏出药瓶,倒了几粒药服下,这才缓过神。
我的时日不多了,必须加快进程。
我休整了半日,在院里闲逛。
虞景昱并没有限制我的人生自由,楚蝉衣刚对我下了手短时间内她不会再来找我麻烦。
我得趁着这段时间多走动走动,以便记下虞府的格局。
“先生,您这边走。”
“好。”
我遇见了虞府的客人,也是我的故人——张先生。
正是他将我从水里捞了上来。
张先生原名张时濛,是位优秀且年轻的幕僚,从前在府上与我多有交集,后来京府出事,他便投靠了虞府。
也是,大难临头都是各自飞的。
他也注意到了我,向我走来,“你身子可好些了?”
我回以微笑,给他行了一礼表感谢。
“不用,这是我该做的。”
他赶紧用双手扶了我,没让我行完礼。
身后却传来阴阴阳阳的声音。
“早就听闻岁晚妹妹与张先生甚是交好,如今一看,倒也明了。”
我回身,见是楚蝉衣和虞景昱。
楚蝉衣语毕,虞景昱的脸黑了几分。
“张先生,家父在等你。”
张时濛复看了我一眼,又朝虞景昱点了头,“有劳了。”
随后,虞景昱走向我,口吻冷淡。
“京岁晚,清楚你的身份,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骄傲的京府小姐吗,对谁勾勾手指谁就能随你听之任之。
别忘了,你现在是我的奴仆,别妄想他人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似是料到我不会有任何言语,径直侧越过了我。
楚蝉衣笑了笑,也跟上了他的步伐。
不过,与我擦肩时,我听到了什么东西置地碎裂之声。
随之而起的是楚蝉衣的惊叫。
“玉!
岁晚妹妹你!
你怎敢扯了我的玉摔下去,这可是景昱哥哥送给我的传家玉……”